文 / 德摩斯梯尼•达韦塔
在希腊神话中，艺术从人类起源伊始就只属于奥林帕斯山上的众神，因为只有他们才掌握并拥有创作的能力。但是，一位叫普罗米修斯的半神为了解救人类于苦难，只身一人潜入众神之国，在盗取了火种的同时还一并带走了创作的神力，因为他深信艺术的出现能使人类生活得更美好。这样一来，人类才得以初次接触到这种神奇的创作力量。如果我们从其象征意义和符号学的角度来理解这则神话故事的话，不难发现它实际上是基于其上的多种诠释而开辟了道路。
宋冬 |《Collapsed Nebula》| 100x120cm | paint in oil and propylene | 2015年
我从中选取了一个诠释的角度在本文中着重讨论，即：既然神之国被视为灵魂的源泉，那么艺术就是从灵魂之源中脱离出来继而降临到人类世界的。此外，柏拉图也在《对话录》里从语源学的角度指出——艺术这个词从古希腊语“ech-noi”演变而来，意思就是“由灵魂衍生出来之物”。艺术在被人类创作出来的那一刻就有了其存在的意义，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一种感性的物质作为媒介（例如人类），艺术就不可能存在，而正是其存在性反过来促使人类进一步创造出更多的艺术形式。
这些形式的最终出现既是艺术的终极目标，同时也是确认艺术是否存在的标准。如果一些概念或者念头仅仅只是潜伏在灵魂之中却没有以任何表现形式体现出来的话，那就不能被称为艺术。在这个逻辑的基础上我们可以认为绘画或雕塑承载并物质化了创作精神。而这正是我们今日称为“艺术史”的学科的来源，即各种形式组成的历史。
宋冬 |《ODI-05》| 80x120cm
| paint in oil and propylene | 2015年
在我们称之为形式史过程的伊始，其中最重要的关键词就是——仿实。首先要明确一下它的概念，因为对希腊人来说，仿实并不代表着仅仅将外表简单再现出来的临摹，而是一个全方位的模仿：既要体现出事物的内在能量，又要展现出此能量的外化层面。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解释此意义上的仿实：一颗小树芽凭借着自己的内在力量破土而出，继而茁壮成长为符合自己植物特征的外形。在此意义上，仿实并不仅仅是复制事物的外形，而是尝试着将构成这个外在表现的内力也体现出来，即“面孔”，或者说“面相”。
所以，这里所指的仿实既是事物的内在也同时是外在表现，从艺术的角度来看，则意味着艺术家不仅要展现出事物的外貌特征，还要能够体现出它内在的活力。而这一点也是跟东方艺术家们的观点不谋而合的，因为他们毫不避讳地认为自己笔下所绘之物须皆有其魂才能栩栩如生。在全方位仿实的理念下（尤其是从分析观点的角度来看，亚里士多德在他的著作《诗学》及柏拉图的《对话录》中都有显著的体现），艺术史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侧重点，但大多都是通过绘画或者雕塑来展现人文与自然环境的关系。这个全方位仿实的过程也催生出我们今日熟知的“写实艺术”了，既有写实的一面，也有经过艺术家创造性诠释后的主观改动，而由这两者相结合诞生的写实艺术则开创了人类文化史和审美史璀璨的时期。这一时期又可细分为对仿实历史来说极为重要的四个阶段。
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古希腊-罗马时期，被称为古典时期。这个时期的特征可以用一个关键词来概括，也就是自然界：大自然被视为一种能促使生长、带来光明的力量。当时的艺术作品希望能自成一个微观世界，能够体现出大千世界的平衡法则，即和谐共处之法则主宰宏观世界，换句话说这些法则就已经是整个宇宙，也就是自然界本身了。
宋冬 |《Cyberspace》| 120x120cm | paint in oil and propylene | 2015年
第二个阶段是中世纪，贯穿这个时期的关键词直到近代才有所改变，即艺术作品都是围绕着神的形象来创作的，跟自然界不再有任何联系。这一时期绵延持续了近千年，也见证了艺术创作只为宗教神学的用途而存在着，致使宗教艺术在这一时期蓬勃发展。
中世纪末期之后，约十五世纪左右出现了第三阶段，标志概括这一时期的关键词是——人道主义。作为理智的强有力媒介，人类成为这个时期一切的中心，进而取代了之前所有的关键词（宇宙、神）。在第三阶段，仿实主义也让不少流芳百世的艺术巨作诞生了。从文艺复兴到启蒙时代，再到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末期，自由的人文环境和无限的创造力强有力地促进了艺术的发展和艺术家们的自由。在此期间既诞生了意大利文艺复兴和荷兰学院派，又有像普桑、德拉克洛瓦之类的艺术巨匠在人类文明史上留下了跨时代的画作。
宋冬 |《ODI-07》| 60x70cm | paint in oil and propylene | 2016年
然而，我们在没有经历任何过渡期的情况下进入了第四阶段，也就是在艺术史上最后也是最新的一个时期里，历经数千年的仿实主义开始衰败并逐渐礼崩乐坏。今时今日，我们依旧处在这第四阶段之中，其特征就是新艺术模式的建立和对传统流派的摧毁：即不择手段地摈弃旧时以模仿现实为主的表现手法，其导致的一系列后果就是跟传统画派的决裂。而这一切都是打着新“神学”的名义、也就是以抽象主义的名义去进行所谓的创作。
或者说，这一新现象还可以理解成：没有任何形象、不代表任何事物或者创造一个完全由艺术家自己主观感受才能诠释的作品。在这最后一个阶段里，单纯的图像已不再有意义，已被完全削减成碎片。从此往后，一件艺术品先被艺术家以创作的名义制作出来，然后再被冠以只有艺术家自己才能诠释的含义。如此一来，艺术品就不再有真实的含义也不再体现任何现实意义。而为了弥补这一空缺，艺术家们利用各种无定型的材料来填塞并创造一种全新的艺术语言来自圆其说。
宋冬 |《ODI-32》| 90x120cm | paint in oil and propylene | 2016年
在这第四阶段，艺术的表现形式更注重体现作品所使用材料的概念、语义和符号的维度，而不是通过图像或是仿实主义来实现其价值。这样一来就促使艺术家们不断地上下摸索并创造出新的表达方式来体现出作品的内在力量，而不再是外在世界、生活、人类和事物的写实了。
与此同时，这个阶段的激进主义者自认为走在时代的前沿，而将类似于传统、历史、文化记忆等元素统统抛掉，甚至只要是与仿实主义的存在和发展有任何关联的事物都应该一起摈弃。如今，在艺术史的第四阶段里，传统的自然派创造者跟反自然派创造者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争执：一方面，传统派依然认为艺术应该与自然相结合，但又不仅仅是简单的复制，所以他们认为通过图像来表现的仿实主义仍然是最佳的艺术体现；另一方面反传统派以抽象艺术的名义坚决反对仿实主义和图像表现主义，也就是以一种什么都体现不出来的艺术作为评判标准去反对形象艺术。这是一场短时间之内没有任何赢家的争吵。但这场争端带来唯一的好处就是促进了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在如今艺术表现手法也全球化的大环境下，来自不同文化的艺术家们可以共同参与和互相沟通。
宋冬 |《ODI-33》| 90x120cm |
paint in oil and propylene | 2016年
在这个概括性思考的启示下，我们就可以逐渐接近和深入了解宋冬的作品了。通过他一系列英文缩写为Odi (« Omni-directional intergrative »，万象结合约束)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从一开始就明确向我们指明了自己选择的道路。如果我们要把odi翻成中文，那么它的意思就是“万相”。这实际上是佛教的一个概念，但我们也可以从希腊哲学中找到它的对应点：pros-ôpo，意思是“脸、相”，既可以指人的面孔也可以指世界的面貌。而且我们都知道在中国文化中，尤其是从社会体统的角度来看，“脸面、面子”的重要性。
面相
面相这个词，是有其双重维度的。一方面，它总是千变万化的，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独的、静止不动的图像（如同自动照相亭里拍出来的照片那样僵硬）；另一方面，每件艺术品都可以由多个面（表象）、数个小平面和多个身体组成。假如从这层意义上来看，我们认为艺术跟演讲或者跟言语表达一样，能够用不同方式表达或者由一系列潜在的新元素来放大其表达的效果，那么我们就能更容易理解为何我们看到的作品可以通过不同的表达方式被改变。在实践中我们能够推断出来：同一个图像，若存在于画布上，就会变成油画体现出来；若用三维立体的材料，这个图像就会以雕像的形式体现出来；然而应用在衣服上，这个图像又会变成时尚的展现；若是作为一个实用物品的功能图表，那么这个图像就会以设计图的形式展现出来。
宋冬 |《ODI-24》| 50x50cm | paint in oil and propylene | 2015年
这个有关“面”的概念，其实更包含了多个不同的视觉角度（我们能想出来多少艺术创作的思路，就存在多少视觉开发的角度），它们一直陪伴着中国艺术家及建筑师宋冬的职业生涯。他可以在一张张不同的面相、一个个迥异的人格或是不同的领域之间来去自如地转换身份，然而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取得表面上华而不实的成功，而是源于一种由内而外产生的表达需求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这是由一股强烈的内在力量，带着无穷的喜悦从内心深处自然涌现出来，然后在他周围四处蔓延开来，直至浸透宏观及微观世界的每个角落。让我们一起来探索中国艺术家宋冬这如此丰富的层面中最负盛名的几个“相”吧！
空间
由宋冬主持设计的空间包括上海艺术中心、上海大剧院、东方明珠等地标性建筑，在我们一看到这些建筑作品的同时就感受到了他设计的灵魂之所在：这些将他内心一切的想法外化为填满空间的实物，不仅作为他内在的精华、更作为其内心力量和呐喊的体现！苏格拉底总是提到他内心深处存在的daimon，这并不是法语中代表恶魔（démon）的同义词，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声音，让苏格拉底无时不刻地感受到善之美、并将其所感付诸行动。所以，苏格拉底所说的daimon其实是一个向导，是一个饱含智慧的灵魂来指导着他的行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宋冬与他自己设计创作的空间之间的内在联系，即他内心深处的“智者向导”通过在外部空间的建筑物而外化表现了出来。
宋冬 |《ODI-23》| 50x50cm | paint in oil and propylene | 2015年
透过这多重的相，参观者从进入建筑物的那一刻起就与它们展开了互动，就如同镜子一般将他自己的映像又回馈给他。如此一来，参观者就开始了与相的内涵、与世界的对话。我们聆听着大自然发出的天籁，然而这里所指的自然并不是我们眼中看到的一草一木这样的纯粹的外在形式，而是如同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说的那样，是作为带来光明的力量却又喜欢藏匿起来的自然。
宋冬作品里的空间就是充满着这样的内在光明，同时映出了人们和事物的万相。他是存在于不计其数的变动、头像及物理特征之中的无限多样性。类似的精神状态也同样体现在他的画作里，尤其是具有代表性的Odi系列作品。这一系列作品让我们觉得这里面体现出的空间就跟宇宙维度一样，既永恒不变又无边无际，既是外在也是内在，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充满智慧的秘境当中，仿佛触碰到心灵般地让人如痴如醉。这个内在的秘境更是一次为了追寻本质的旅行，在此期间我们既见证了生命中的奇迹，也直面了在我们眼前云卷云舒的万千世界，并感受到了由此产生出来的愉悦心情。那么我们应该如何接近我们的相以及这个世界的本质呢？
心之慧眼
对宋冬来说，使他自己更接近世界本质的方式就是通过心之慧眼来看世界。正如《小王子》的作者安托万·德·圣埃克絮佩里所说：“只有用心灵才能看清东西。”法国诗人保尔·艾吕雅也提到过“有创造性的眼睛”。外在世界和事物的所有元素都是组成心之慧眼的一部分，而人们看待、理解、认识事物的深度取决于他们对事物的接受度，也取决于他们不可估量能力的无限重要性。人心有多广袤无垠，人们眼中的世界就有多广阔无际。
宋冬 |《ODI-27》| 50x50cm | paint in oil and propylene | 2015年
通过踏上这条道路的冒险之举，每个人都可以实现自我认识，也就是找到自己在宇宙中正确的位置。伟大的哲学家黑格尔在他的《精神现象学》一书中说道，在某个特定的时候，人会问自己的命运到底为何物，并踏上旅程找寻答案；但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会再次回到自己的出发点。黑格尔称之为“体验”。在荷马的史诗巨作《奥德赛》中也是一样，尤利西斯游走四方，踏遍世界各地并历经千辛万苦的沧桑，只为了一个目标：回归到真实的、属于他自己的归属地（他内心中的“真我” ），也就是重返他心爱的伊萨卡岛，因为那里住着他的妻子佩内洛普和儿子特勒马库斯。而同样的因素也出现在宋冬的作品里：观众必须清空头脑中的杂念，必须唤醒自己的心之慧眼，这样才能探索到另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既是内外统一也是不可分割的，作为一个整体认识自己，或者说，一个有意识的实体。
我们创作时的“超我”意识
站在宋冬的作品前，我们感受到自然与艺术之间的和谐共存、互补平衡。我们可以试着想象这么一个场景：一天，你正走在街上，突然在没带伞的时候下起了小雨。糟糕的是，你正好带着一幅朋友赠送给你的画，尽管你努力来保护它不被雨打湿，但却无济于事。事后你在那幅画上发现由于被打湿而引起的细微变化，与其沮丧不已，还不如换位思考将这些变化视为自然赐予的一个意外礼物。而这正是艺术品所需的元素：因为一件艺术品需要保持与自然的特殊关系以便不断地演变。自然与艺术正是卓有成效地、创造性地共存于宋冬的作品。
宋冬 |《ODI-29》| 50x50cm | paint in oil and propylene | 2015年
当我们放空灵魂时，内心的能量就可以跟一个更高级别的物质接触，以达到一个更高级别的存在。这个更高级别的物质可以被看做是自然、艺术和灵魂的结合体，只与我们内在的“超我”意识沟通，然而“超我”意识也是我们创造力的巨大潜能的来源。通过这个多元素相组合的互动游戏，我们不仅可以改变自己，还可以意识并开发自己的无限潜力。通过这种方式，原本曾是荒芜沙漠的我们可以转变为一片肥沃绿洲，只要结合一切有助于实现此目标的因素：艺术、科学、自然、冒险精神；只要将这一切因素融入能量表达所必要的空间里，即我们的内心里。
时尚和设计
如果我们接受了这种构思事物的方式，就能容易明白宋冬对应用艺术（比如时尚和设计）的兴趣。如果我们接受前卫艺术的理念，尤其是在20世纪初刚开始建立现代化之时的逻辑为：艺术必须能够被“应用”到一些实际工作中，因为它有对日常生活有着直接的影响，进而也就不难理解，正是由于宋冬的世界里包括了前文所提到的内心之声、心之慧眼、相的多层次表现等元素，才为他钟爱的时尚和设计提供了众多的素材。
宋冬 |《ODI-25》| 50x50cm | paint in oil and propylene | 2016年
从这个角度来看，宋冬有着殷实的能力来重塑现有的艺术言语和材料的使用：因为他给时尚和设计带来了心灵、灵感、内涵、思维的平衡、存在感的冷静以及创意的和谐。法国著名符号学家罗兰·巴特解释说，我们选择穿的衣服从根本上体现了我们的外表和人格，即不管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我们穿的衣服其实就代表了“我们自己本身”。还有我们选择的家具、室内空间摆设、日常生活使用的物品、自己惯用的词汇和句子，显示了通常情况下我们是谁、我们想要的是什么，以及我们的生活方式。
多亏了艺术有适应各种情况的灵活性，宋冬利用时尚和设计之间的内在联系揭示了他艺术语言的本质：对宇宙的全方位接触、对事物的全方位掌握、对人类的全方位建议。这是一种整体性的表达，其重点不仅放眼于人类，也不仅强调了艺术表现的可视性，而是着重体现了人类所特有的“具有理解力的目光”和“心之慧眼”。他的艺术对人类现实有着重大影响，并希望能通过内在能量和精神活力来改变现实。
结论
这是对传统美学的逆转：它区分了在完全意义上的“美”和装饰意义上的“漂亮”，因为漂亮主要体现于它固有的外在形式，比如用来描绘人生中青春时代的美好。然而宋冬却带我们领略到了古代的韵美，正如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所熟知的那样。真、善、美，这三者之间并不相互孤立，它们是统一、不可分割的整体。因为当一个漂亮的东西无论从内部和外部来看都美观大方，并给他人以和谐感并带来欢乐和愉悦感，那么它就是美和善的。而内在美和外在美的和谐组合并通过几何关系达到内外平衡，就是所谓的真。
宋冬 |《ODI-12》| 60x80cm
| paint in oil and propylene | 2015年
根据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理论，融合了真、善、美的事物是获得幸福的前提条件。在佛教思想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类似的观点。这就是宋冬选择的艺术道路，它不仅是作为艺术的表达方式，也是作为建筑的提案或时尚和设计语言，简而言之：作为一个创造性的过程而存在。
让我们用自己的心之慧眼和内心的自由来充分享受宋冬那充满着惊喜的艺术语言吧！他不仅给人带来喜悦和体验，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在艺术坎坷前行过程中加速的机会。
Démosthène
Davvetas, 德摩斯梯尼•达韦塔（巴黎索邦大学、巴黎高等艺术管理学院、雅典大学艺术哲学教授、诗人、艺术评论家）